山西宏特资金链断裂 债委会难救煤焦油龙头产经
山西宏特不属于僵尸企业,也不属于限制产能企业,因为受联盛破产互保牵连,流动资金偿还贷款,这家狂放扩张的山西煤焦油龙头企业资金链断裂,被迫停产。作为山西省政府推动成立债委会的第一家企业,无论是政府出资救助方案,还是债权人共同出资,以及不断“瘦身”的银团增资方案,被吓跑的战略投资者,债委会目前也没有找到拯救它的办法。
山西宏特煤化工有限公司(下称“山西宏特”)占地1500亩的厂区内,形状各异的钢铁装置静静地矗立着,偶尔才能看到几个工人,守着一台正在养护的机器,单个机器的轰鸣仍难以遮掩这里的落寞。
山西宏特成立于2002年9月,是一家煤焦油深加工企业。“这里超过70%的装置都是我们自己研发的,国内没有第二套相同的装置。”山西宏特创始人、董事长吴连生说。
中国石油和化学工业联合会一份2015年的文件称,山西宏特是国内煤焦油加工行业中加工规模最大、加工 最深、技术含量较高的龙头企业之一。做为煤焦油大省,山西每年的煤焦油产量约350万吨-400万吨,而山西宏特的年煤焦油加工量为40万吨,实际加工能力为60万吨。
2013年底,一场不曾预料的危机降临在本来运转正常的山西宏特头上,同处吕梁市的联盛破产事件冲击了当地的互保圈。山西宏特和联盛集团有两家共同的担保企业,“累计被金融机构收贷约6亿元,最后连流动资金都还了贷款。”吴连生告诉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
山西宏特目前处于停产半停产状态,记者从山西省金融办得到的数据显示,山西宏特逾期贷款规模为36亿元。一场化解山西宏特债务危机的拯救行动开始了,“山西宏特不属于僵尸企业,也不属于限制产能企业”,山西省金融办一位负责人说。
这家山西煤焦行业转型升级领头企业的困境得到山西省高层关注,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获悉,山西省委书记王儒林曾两次专门批示山西宏特的救助计划,山西省主管工业的副省长付建华曾亲自协调山西宏特债务会议。
今年3月底,银监会为应对债务违约,要求银行等金融机构针对符合条件的企业成立债权人委员会,以更好统筹协调、一致行动。山西宏特成为山西省政府推动的第一家成立债委会的企业,4月15日,山西省金融办会议室里举行了山西宏特债委会成立大会和第一次工作会议,这已是山西省金融办为协调山西宏特债务危机举行的第四次专门会议。
从提供银团贷款到寻找战略投资者,山西宏特的拯救计划变换了多种思路,但实际行动却至今付之阙如。“如果再不能恢复生产,这片厂区里就只剩下一堆废铁了”,吴连生说。
山西煤炭经济的“另类”
山西宏特成立时,“一煤独大”的山西正在为煤价低徊而苦闷。太原人吴连生认准了煤焦油深加工这门行业,煤焦油属于焦炭行业的副产品。
“山西的煤炭资源分为动力煤、无烟煤和焦煤。动力煤按品质、成本,竞争不过陕西、内蒙古和新疆,但无烟煤和焦煤是山西的优势,无烟煤可以生产化肥,山西的焦煤挖出来就可以炼焦,而且炼出来是一级焦。”吴连生说。
山西宏特依靠自己的技术攻关以及与科研机构的合作,可以在初级煤化工产品基础上继续加工,比如将沥青加工成沥青树脂、可纺沥青、改质沥青、浸渍沥青、中间相沥青等,但这还不是煤化工产品的终点,可纺沥青还可以加工出通用级碳纤维,并再次加工出活性碳纤维。
7名国内煤化工和材料专家组成的专家组2015年撰写的报告显示,此类装置仅有日本公司掌握该技术,装置规模1000吨/年,而山西宏特开发建设完成的同类装置已达到5000吨/年,装置规模全球最大、技术先进,国内唯一。
另一个山西宏特引以为豪的产品是从浸渍沥青加工而来的针状焦,这是用于生产超高功率石墨电极的主要材料,后者应用于炼制特种钢材的电炉中。
公开报道称,在煤系针状焦研发上,我国从“六五”开始相继建设了 4 个试验基地,先后投入近 20 亿元研发费用,但由于种种原因均未实现工业化生产。
我国针状焦长期依赖进口,2009年的一则公开报道称,美国针状焦制造商UNOCAC公司芝加哥工厂停产,竟造成全球针状焦需求十分短缺的局面。
《山西日报》2011年5月5日报道,全球生产针状焦的企业数量大约有7家,其中,煤系针状焦仅日本掌握其生产技术。
上述7名国内专家作出的报告显示,山西宏特开发建设的15万吨/年煤系针状焦装置,生产规模全球最大,技术达到国际水平。截至目前,中国真正能够生产用于大规格超高功率电极的针状焦仅有山西宏特。
附加值低、处于产业链低端的煤炭行业独大的山西省,山西宏特的出现到像是一个“另类”。
公开报道称,山西宏特成立之后不到3个月,吸引了3名山西省副省长到工厂视察。
在当时,山西全省的焦炭产能不过几百万吨,成规模的煤焦油深加工企业更是为零。公开报道称,山西宏特投产前,山西省内最大的煤焦油转化企业太钢和山焦,其年处理焦油能力不足4万吨。
山西宏特成立的当口,山西省的煤炭行业也迎来了爆发周期,此后在政府的强力推动下,煤炭和焦化行业投资的主流是兼并重组、做大规模,而非投入科研,进行产业链延伸。
“地方政府和企业似乎都有些急功近利,眼光只关注赚钱和税收,而创新最大的成本是时间,往往连续投入几年都不会有效果,以往一年投产一年见效的焦炭厂投资已经是历史了。”吴连生说。
山西宏特以外,山西焦化拥有30万吨的煤焦油加工产能,运城市和介休市都曾有两家各30万吨加工产能的煤焦油加工企业,但吴连生介绍,上述三家都只是煤焦油初级加工,且后两家企业如今都已破产。
短贷长用埋隐患
山西宏特采取了滚动投资的发展路径,最初的1.2亿元建厂费用全部来自自有资金。此后依靠利润和金融机构融资,滚动研发和建设,到停产前,已建成了十几套设备。
“国内经济景气时,山西宏特每年有2个亿利润,但我们把所有赚的钱又都投入进去,除了煤化工,没有煤矿、焦炭和房地产等其他任何产业。”吴连生说。
山西宏特的原材料只有煤焦油,价格最高时为2500元/吨,2014年春节后跌入低谷,只有1000元/吨,而山西宏特的员工最多时也只有1500人。“公司最大的成本其实是融资成本,山西宏特的外部融资有银行贷款和融资租赁公司借款,租赁公司的利息高达15%。”吴连生说。
吴连生介绍,发展初期,山西宏特并不需要太多外部融资。“煤炭行业景气时,都是银行上门要求贷款,我们为了维护和银行的关系,只要有钱都会贷回来。”他说。
20%-30%的高利润率,加上十几年来始终顺风顺水的发展,令山西宏特的融资规模越来越大,研发建设的装置也越来越多。截至2014年停产前,山西宏特的总资产约50亿元,负债约30亿元。
山西宏特提供的一份资料显示,当时公司在建项目有5个,包括数个单套规模全球、国内最大的项目。此外,还有9个项目已在规划之中。
这些尚处于市场开拓阶段的产品虽然填补了国内产品的空白,但需要较长时间的认可过程和账期,同样需要大量流动资金的投入,以至于短贷长用,埋下了风险隐患。
其实,山西宏特本有机会一次性解决资金问题。全球最大的碳材料制造公司德国西格里公司主动找到山西宏特,希望进行针状焦和超高功率石墨电极两个项目的合作。
双方达成了一个40亿元人民币的投资项目,各占50%的股权,西格里公司注资20亿元现金。“为了这个合资项目,西格里公司甚至拆掉了位于上海的一个同类产品工厂,卖掉了设备、遣散了员工。”吴连生介绍。
双方的谈判也进展顺利,吴连生介绍,西格里公司已从资本市场融到了资金,双方亦已准备在人民大会堂签约。但这个合资项目的反垄断审查进行了约一年时间,“那个时候几乎一年都住在北京跑审查”,吴连生说。
等到反垄断审查通过,山西宏特又被通知要进行四部委联审的外国投资国家安全审查。安全审查又进行了约一年时间,在审查结果出炉之前,双方的合作先“作古”了。
“西格里公司更换了大股东和管理层,公司的产品以碳素和石墨电极为主变成了以碳纤维电动 复合材料产品为主。”吴连生说。
救助方案几度“瘦身”
一根意外的“稻草”压垮了山西宏特。2013年底,联盛破产事件冲击了当地的互保圈。“我们的两家互保企业同时也是联盛集团的互保企业。”吴连生说。
银行要求山西宏特更换互保企业,要求是有一定规模的非煤、非焦企业,这在当时经济形势下的吕梁几乎是不可能的。
“银行贷款一笔接一笔到期,以往的贷款到期还清后,银行都会接着再贷一笔,但现在却有去无回了。”吴连生说。他介绍,除了中国进出口银行北京分行的9亿元贷款、交通银行上海分行的2亿元贷款有资产抵押外,其余贷款都由企业担保。
2014年还掉了6个多亿贷款后,山西宏特资金链断裂,企业停产。
这家曾经的明星企业的困境很快引起了山西省高层的关注。2015年2月8日,中国石油和化学工业联合会致函山西省政府,请求对山西宏特予以扶持。这封公函先后得到了山西省委书记王儒林和山西省副省长付建华的批示。
知情人士告诉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此后,山西省副省长付建华专门批示山西省经信委了解山西宏特产品情况,并委托一名山西省政府副秘书长主持召开了山西宏特发展问题专题会议。
5个月后,扶持措施出炉。知情人士告诉记者,该项措施的核心是协调山西宏特各债权银行,形成一个按照现有债权比例关系“共同增资、共担风险”的融资方案。同时,这笔新增融资将由山西省金融办牵头监管进行封闭运行。
知情人士透露,这项扶持措施被再次送交山西省委高层并得到了批示。
但方案却石沉大海。知情人士介绍,山西省两名副省长均曾在批示山西宏特债务问题时指出,地方政府需承担主体责任,安排工作组专门主导,山西省省长李小鹏亦曾要求“吕梁市高度负责,抓好落实”。但吴连生告诉记者,“并未听说吕梁市成立工作组”。
山西省一名副省长曾建议吕梁市政府向刚刚成立的山西省战略新兴产业投资基金推荐山西宏特,山西省经信委甚至组织了上述7名行业专家和金融机构人士在内的工作组,对山西宏特的生产装置进行评审。
“产业基金的确曾与山西宏特对接,但可能是考虑到山西宏特已经停产,对能否复产、如何复产没有把握,此后再无进一步接洽。”山西宏特一名工作人员说。
此时的吕梁市正遭遇地方经济和官场双重震荡。2014年,吕梁市GDP增速下滑到了-2%,财政收入-20.3亿元。GDP从接近两位数的增速到负增长,从省内正数第一跌落倒数第一。
2014年,吕梁市共处分433名官员,其中县处级干部21人,乡科级干部412人。
2014年2月,时任市长丁雪峰被免之后,原长治市副市长董岩接任吕梁市市长。一年五个月之后,董岩调任山西省工商局局长。期间,吕梁市市长一职空缺5个月之久,常务副市长张广勇曾代任市长,直到2015年12月12日,现任市长王立伟到任。
这一方案实施的难度也可想而知。山西宏特共有24个债权人,除了9亿元贷款的中国进出口银行北京分行、2亿元贷款的晋商银行等外,其余债权人贷款余额不多。
接近吕梁市政府人士介绍,由于债权人多,平均贷款数额小,达成按债权比例增资的意向难度太大。
几个月后,扶持政策调整为主要几家金融机构组成银团增资。为此,山西宏特进行了专门测算,得出了8.7亿元的新增融资用于复产的流动资金需求。
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得到的方案显示,两家牵头银行中国进出口银行和晋商银行各新增2亿元,此外,流动负债中占比较高的银行、曾接受山西省政府协调的省属国有银行以及影响力较大的国有银行参加,共新增融资9亿元。
新增贷款则由山西宏特设备、交城县国资平台名下土地、山西省国有再担保公司和吕梁市市属担保公司提供担保。
遗憾的是,“瘦身”后的救助方案再次夭折。为了促成救助方案,一名山西省政府领导曾在赴京期间专门拜会中国进出口银行负责人,商谈山西宏特债务问题,并获得了对方的支持。“但在债权人协调会议上,一名债权银行代表以领导有要求为由离席,之后再也没有回来”,一名参加了协调会议人士透露。
救助方案之所以难产,问题还在于协调难度过大,因此,之后的第三个方案再次“瘦身”。记者从吕梁市有关方面获悉,到2015年12月,吕梁市希望由3家银行组成银团出资8亿元,其中中国进出口银行北京分行和晋商银行各出资3亿元,山西省农村信用联社出资2亿元。
“山西省联社并非山西宏特债权人,而且山西省农信社为三级法人体制,需要由省联社指定2-3家有信贷规模的县级联社出资,所以协调难度可想而知。”山西宏特一名工作人员表示。
吕梁市政府只有一次又一次请示山西省政府,为此,山西省金融办曾三次举行山西宏特债务问题的专门债权人协调会议,一家民营企业享受这样的“待遇”实属罕见。“但每次协调会也只是协调而已。”上述山西宏特工作人员说。
债委会仍无方案
2016年4月15日,山西宏特债权人第四次协调会议在山西省金融办举行,这一次与以往有所不同。两天前,山西省银监局召开了组建债权人委员会推进会。
按照银监会要求,山西省银监局制定了建立债委会的方案。规定截至2015年末,涉及债权银行业金融机构3家及以上、债务融资余额5亿元及以上或债务融资余额1亿元及以上但已有不良或产生逾期的企业均要成立债权人委员会。
公开报道称,山西省辖内亟须组建债权人委员会的企业共有233户,推进会上,山西省银监局推进组建了10家银行债权人委员会。
山西宏特则是山西省政府推动成立债委会的第一家企业,4月15日,山西省金融办还推动签署了山西省第一份金融机构债权人公约。
知情人士介绍,在制定此项政策前,银监会对全国所有省区市的银行业债务情况进行了摸底,发现山西省的债务风险严重。
公开报道称,山西省七大国有煤炭集团2015年前三季度财务数据显示,焦煤集团、同煤集团、潞安集团、晋煤集团、阳煤集团、晋能集团、山煤集团分别负债1984.82亿、2107.06亿、1494.56亿、1694亿、1723.35亿、1728.94亿、725.24亿,负债总额超过万亿,体量相当于山西省2015年全年的GDP,总体资产负债率达80%。
据报道,截至2015年底,山西省银行业金融机构不良贷款余额为881.65亿元,较年初增加123.62亿元,不良贷款率4.75%。山西省副省长王一新指出,信用风险已逼近警戒线。
成立债委会,就是“要求债权人要统一行动、形成合力,而不是各行其事,主席、副主席单位统一负责操作层面事项。有不同意见的债权人,要及时、主动与主席、副主席单位沟通协商,不要走偏路、夜路。”山西省金融办一名负责人说。
在山西宏特债委会第一次会议上,海鑫钢铁破产重整的经验被多次提及。“一名副省长带领相关部门逐个走访主要债权机构,最终使海鑫钢铁破产重整方案获得全票通过。”一名知情人士介绍。
但山西宏特债权人公约中有一条还是引起了争议。其中规定,在清产核资、引入战投期间,债权委员会已起诉各组成单位,应尽可能主动向法院提请暂停诉讼,为最大限度保全金融资产、引入战略投资者营造良好环境。
“国有金融机构对相关债务违约处理有严格的考核机制,主动暂停诉讼对被考核人影响太大。”一名参加了山西宏特债权人会议人士透露。
而在此次债权人会议上,此前讨论、更改多轮的银团增资方案从始至终未被提及,参加了会议人士还透露,此前曾同意增资方案的中国进出口银行北京分行人士明确表示,按照银监会的监管制度,再给山西宏特新的融资是不可能的了,肯定要有战投进入进行重组。
但山西宏特目前36亿的逾期贷款,可能令任何一个战略投资者却步。“如果一个战投愿意接下这36亿的债务,那么它肯定会附带要求40亿的新增贷款。”一名参加了债权人会议人士透露了债权银行的看法。
一名主要债权银行负责人提出了类似“债转股”的解决方案:将所有债务以投资形式出现,共同设立一个资管计划,由资管计划收购原有山西宏特的所有资产。这样新的山西宏特将没有负债,给战投一个很大的吸引力,不用背债务去收购,资管计划则在5年至8年内分阶段退出。
参会人士介绍,山西省金融办还为债权人介绍了两个潜在的战略投资者,一家为山西省属国有企业,另一家是大型民营煤炭、焦化企业。
“这两个企业都不被看好”,上述参会人士透露,“国有企业决策太慢,而那家民营企业本身也有高额负债,只怕不仅救不活山西宏特,还要把自己搭进去”。
事实上,吴连生介绍,半年来“走马灯似的见了不少战略投资者,但面对已经停产的山西宏特,双方的接洽都无下文”。
“当务之急是恢复生产”,吴连生说,“山西宏特的生产装置都是钢结构,运转生产时内部有油保护,但停产后就面临老化、氧化问题,时间长了就会一层层剥落。即使现在复产,检修费用也要花费几千万元,时间长了,就只能是一堆废铁了。”他说。
“受煤炭行业不景气的影响,最近听说了很多煤炭下游的焦化、煤化工行业的债务风险事件,但构成实质性违约的还不多”,一家券商债务分析师告诉21世纪经济报道。
“对于这些煤化工等下游行业来说,上游行业出问题,本身肯定要受影响,也许一些企业的技术可能还比较先进,但它生存的条件已经不具备了,这也是改革所必然要有的牺牲”,上述券商分析师说。
“但如果地方政府决定救一个企业,办法还是很多的,比如债务重组、银行贷款、政府担保等,现在被热议的债转股、资产证券化等也是解决的路径。”他说。
5月4日,公开报道称,山西省政府初步计划为省属七大煤炭企业发债提供直接或间接增信担保,还计划鼓励金融机构通过债转股、并购贷款、定制股权产品等方式,帮助煤炭企业重组债务。
本文来源:21世纪经济报道 作者:王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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