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的隐私庇护技术,另一个互联网世界业界
数月之前,好莱坞爆发了一次“艳照门”危机,波及范围之广,令人咂舌。
在欣赏香艳照片之余,有人注意到这次信息泄露事件虽然源自名流们隐私保护意识的淡漠,但是真正将艳照流出规模扩大到人尽皆知的导火索,就在于有黑客在“暗网”上明码标价的兜售这些艳照,这是构成购买者二次传播的关键前提。
所谓的“暗网”,其英文原名叫作“Deep Web”,又称深层网络,它有泛指和特指两种层面的定义。
先说泛指,广泛意义上的“暗网”,指的是那些无法被搜索引擎收录内容的站点,也就是说,一切有着非公开访问机制的网站——比如Facebook,甚至一个注册才能进入的小型BBS——都属于“暗网”的一部分;另外,由于搜索引擎对于网站内容的抓取通常都是通过追溯超链接来完成,有着相当多的页面因为没有任何超链接的指向,也处于搜索引擎的盲区,故而它们也被纳入“暗网”的范畴。与“暗网”对应的,是“明网”,也称表层网络(Surface Web),曾有学术机构统计过“暗网”与“明网”分别蕴含的数据比例,结果显示前者的数据存量百倍于后者,且增长速度更快。
真正敏感的,是特指意义上的“暗网”,也就是那些蓄意隐匿信息及身份,将在大多数国家都不合法的生意搬到网上正常经营,追求并捍卫无政府主义的立场。在美剧《纸牌屋》第二季中,女记者佐伊被男主角弗兰克谋杀,她的记者男友——或者说是炮友——卢卡斯为了调查已经当上副总统的弗兰克,通过一个名为Tor的工具访问“暗网”,寻找黑客帮忙挖掘弗兰克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个过程就是在“暗网”中完成的。Netflix在拍摄这个桥段时,甚至邀请了真正的网络黑客格雷格·豪斯充当顾问,力求还原剧情的真实性。
因此,剧中提及的软件工具Tor,正是一枚货真价实的钥匙,持有这枚钥匙,就打开了一扇通往“暗网”世界的大门。而关于Tor,其背后还有着一个“No Zuo No Die”的悲情故事,美国政府是一切故事的开端。
失控的隐私庇护技术
就像俄罗斯人发明了AK-47、却坐视它成为车臣武装抵抗力量的最常用装备的微妙转折一样,Tor在最初也是一个源自华盛顿特区的科研项目,直到计算机和互联网完成了从军用到民用的变迁,这只顺服的实验品终于不受控制的长成磨牙凿齿的猛兽,并冲破温室牢笼,沦为美国政府最为头痛的敌人之一。
1995年,美国海军研究实验室(NRL)为了保护船只之间的通讯网络安全、避免被敌军跟踪信号,启动了一项旨在通过代理服务器加密传输数据的技术开发,这个产品被命名为“洋葱路由”(Onion Routing),Tor就是其简称。
众所周知,普通的网络访问,用户与服务器之间的记录都是可以回溯的,理论上说,某个用户访问了某个网站,只要网站的系统内部部署了流量监视程序,就能找到这位用户的IP地址,进而根据行政力量找到他的真实身份。而普通的代理服务器虽然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更改访问来源,但是代理服务器本身却无法隐藏自己,如果将代理服务器攻陷,就还是能够找到访问者的信息,甚至可以利用被攻陷的代理服务器来钓鱼陷阱。Tor的原理,是将P2P的分布式机制引入,将每一个安装了Tor的用户的计算机变成加密的中继连接,当用户基于Tor访问“暗网”时,他的路径会随机(或者说无序化的)经过多个中继连接,而且每一次都是变化的,没有任何一个中继或服务器能够获悉完整的连接痕迹。
2004年,美国海军研究实验室陷入财政紧缺的状态,它砍掉了对于Tor的资金支持,并将之开源。一个名叫电子前哨基金会(EFF)的知名自由主义网络组织——他们致力于保护受到政府权力迫害的美国公民,提供辩护、声援、监督等多种资助行为——接管了Tor的后续研发和支持,直到今年7月,电子前哨基金会还在网站上推广Tor,列出的理由包括:美国国家安全局(NSA)无法绕过Tor的匿名机制;Tor在开源之后经历过多次挑战,但从未被发现存在后门;Tor的易用性很高,使用者不需要过高的计算机技术……
尽管电子前哨基金会对于揭露“棱镜计划”功不可没、同时也是美国政府监听互联网事件最大的反对组织之一,但是仍有阴谋论者指出Tor由政府部门流落民间是有意为之的“很大一盘棋”,他们指控美国政府似乎想要让人相信Tor的匿名性,然后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借机将使用Tor的用户一网打尽。
总而言之,无论是美国政府还是电子前哨基金会,如今都已经无力掌控Tor的发展,分布于全球的中继节点,使得Tor彻底的去中心化,每年有着近5000万人次下载Tor,连Tor的发明者都承认,自己“也无力摧毁Tor了”。同时,Tor的使用功能开始逐渐变得极为多元,有人在上面买卖毒品,有人定期泄露政府机密文件,连制造炸弹的材料和知识也能简单获取,在中国这种互联网访问权利有限的国家,还有大量用户单纯的将Tor当作一个翻墙工具——因为连接到Tor之后,用户就连接到了成千上万的匿名代理服务器,此时,访问那些被墙掉的网站也就变得轻而易举。
就像那句话所说的:“一种形式的丰裕必然造成另一种形式的稀缺”,互联网愈加开放和透明,遗世独立的隐匿需求就与日俱增,在极客看来,Tor是一片还没有被政府权力和商业巨头染指的净土,是自由力量瞄准监管压迫的一次反击,但是,革命的伟大队伍里,也容易混入坏人。
滥用、黑市和犯罪
Tor构建了“暗网”的基石和秩序,而整个“暗网”的组成内容,则由活跃于里面的用户主动提供。
最有名的,莫过于“丝绸之路”(Silk Road),这是一个eBay式的匿名网站,卡可因、无登记的手枪、私人杀手、儿童色情服务,一切违禁的商品,都明码标价,而且只支持比特币交易。“丝绸之路”在2013年停止运营,其创始人Ross Ulbricht调入FBI的蜜罐(一种诱导式的网络陷阱)而暴露身份,在旧金山遭到抓捕,据法院披露数字,在两年左右的时间内,“丝绸之路”有着总和价值超过12亿美元的交易额,这场风波还一度导致比特币的价格在当日暴跌15%。
FBI的进攻,看上去起到了杀鸡儆猴的作用,“丝绸之路”的竞争对手、主要销售违禁药品的“黑市重装”(Black Market Reloaded)也随机宣布无限期关闭,但是对抗意识永远无法泯灭。就在“丝绸之路”被关闭一个多月后,一个老用户上线了新的“丝绸之路2.0”站点,恢复了所有的商品交易,这个化名“恐怖海盗”的站长拷贝了原“丝绸之路”的封停页面——FBI的公告显示“这个隐匿的网站已被关闭”——并将文案修改为“这个隐匿的网站再次崛起”,“暗网”中的大量用户为之欢呼,还有一个名为“史蒂夫·乔布斯”的用户不无哀伤的发帖祝福身陷囹圄的“丝绸之路”的上一位战争,他说:“这对我们所有人而言都是全新的一天,在激动和晨曦中,让我们一起为前任海盗祈祷……他被关在监狱里,忍受着非人的待遇……他将我们带到此处,给了我们一个家,而他自己如今却流离失所。”
纯粹的非法交易,不过是“暗网”中的沧海一粟,更具精神污染性质的,是某些没有任何目的、只是远异于常人的内容交流。曾有一个名为“洛丽塔都市”(Lolita City)的站点,储存了数以万计的儿童性虐照片,甚至还有直播影片,它收到了来自全球各地的恋童癖的海量捐款,也有黑客群体因为看不下去而对它发动攻击,终因“暗网”的不可追溯性无法实现。还一一个名为“为正常人服务的正常色情片”( Normal Porn for Normal People)的站点,公开了许多内容诡异的影片,比如一个没有双脚的残疾人被强迫不断跳舞、一个男人在7分钟内陶醉于用舌头舔洗衣机、一只黑猩猩活活吃掉一名金发女性等内容、以及从一直母鹿体内分娩出一直人型婴儿的过程,让人难以分辨真假、心生恐怖。
由于没有搜索引擎的支持,所以“暗网”的站点获取通常都靠用户的自发整理或是私下小圈子范围内的传播,美国和欧盟都试图按图索骥的逐个打击,连对自由容忍度最高的荷兰也在司法层面予以配合,但是在本质上,“暗网”是一种刚需而非实体目标,作恶者永远都能找到隐藏自己的方法,那些正常使用Tor的“暗网”用户则不应受到牵连。在对“丝绸之路”提起公诉期间,检方亦表示不会对“暗网”技术抱有敌意,只是不能容忍里面的毒品贩卖、雇凶谋杀等行为。
既是幸运、又隐约有些悲凉意味的是,就像前文所说的,Tor在大多数用户手中只是简单的翻墙工具,语言和文化的隔阂以及中国网络环境本身的落后性,“暗网”里面几乎看不到中国用户的身影,无论是非法的还是合法的。美国家里福利亚大学曾经在2012年公布过一份题为《中国网络地下经济调查》(Investigating China’s Online Underground Economy)的报告,结论非常有趣,大意是中国也有相当规模的网络黑市(2011年的规模在50亿元人民币左右),但是因为需要通过宣传以获得客户,这些用户大多选择论坛和腾讯QQ群来发展业务,为了防范监控,中国用户使用的手段原始却也算有效,那就是黑话,研究人员在当时找到的黑话包括“马”、“包销商”、“洗料”等84个关键词。
另外,也有另一种声音,坚持认为“暗网”的非法内容比重被非理性的恐惧心理产生了放大效应,或是应激性的“受迫害妄想症”,给了那些有意愿压制网络自由的国家和政府借口及机会,这种说法也有数据支持,即Tor虽然下载量惊人,但是日活跃用户却不到只有数十万(其中还有不少是探案的警察),这让过分渲染“暗网”危害性的说辞顿时站不住脚。
网络自由的敌人究竟是谁
今年2月,俄罗斯总统普京通过了一项法案,允许政府在必要时期切断俄罗斯国内的整个互联网,而且强制要求日均访问量超过3000人次的网站所有者向政府备案,放弃匿名权。
这让致力于通过互联网影响公众的网络用户倍感警惕。纽约时报刊登了俄罗斯裔专栏作家盖尔·贝克尔曼的一篇文章,他回忆苏联时期的一份地下杂志《时事纪事》(Khronika),其运作原理就和Tor如出一辙:
“任何人如果希望让苏联大众了解国家内部在发生什么,可以很容易地向《时事纪事》的编辑传递信息。只要把信息告诉给你《时事纪事》的人即可,他会把信息告知他的上家,依此类推。但不要尝试自己追溯整个传播链条,否则你就会被认为是警方的线人。”
盖尔·贝克尔曼最后说道,“编撰一期《时事纪事》既繁琐又危险。但正是这样的过程,在一个挑战权力的事件闻所未闻的国家里,催生了一批有信心向政府问责的公民。”
即使是在美国,网络自由的薪火也常处于摇摇欲坠之中,《纽约客》就在去年推出了匿名电子邮箱Strongbox,这是一个基于著名已故黑客亚伦·斯沃茨所写程序DeadDrop的应用服务,用户可以通过Strongbox与《纽约客》的编辑部通信,整个过程同样以“暗网”的形式实现,不会留下可能遭到跟踪的痕迹。
但是,与粗暴、低效的政府干预相比,更大面积的商业渗透,仿佛更加威胁网络自由及其背后的隐私权。就像是《美丽新世界》对于《1984》的反讽那样,云计算促使信息私有的概念分崩离析,越来越多的网络用户投奔方便快捷的云端技术,反而让“暗网”显得落伍而标签化。一名Reddit的用户在脱离“暗网”之后说道,维护自由本应如英雄壮举般坦率,但是让人得知自己流连忘返于“暗网”时却难以承受对方惊讶和疑虑的神情。
更为玩世不恭的一种主流观点是,在未来的互联网时代,隐私是一项可以被放弃的权利——没错,用户虽然可以拥有“捍卫权”,却同样可以不受压力影响的行使“放弃权”——就像曾经的一句网络流行语说的那样,“生活就像被强奸,如果无力反抗,不如索性闭上眼睛好好享受。”
网络自由的另一些敌人,也在于其内部。2011年,因为抗议日本公司索尼支持美国国会提出的《网络反盗版法案》(SOPA),推崇匿名的黑客组织Anonymous报复性攻击了索尼公司的网络数据库,造成逾一亿索尼用户的个人资料及信用卡信息泄露,索尼还在公司服务器里发现了一个新建的文件,标题就叫“我们人多势众”(We are Legion)。通过侵犯自由来维护自由,以及二元论式的道德捆绑,这种逻辑,无疑让自由主义的声誉蒙羞。
以及……
随着Tor可能变得越来越不安全,已经有新的“暗网”技术正在开发,从情理出发,“暗网”是互联网普及触底反弹的一种必然选择,也不可能在某一天被真正完全摧毁,它既是对“明网”缺失部分的填补,同时又是人性阴暗的隐形出口,在承认了理想的局限性之后,我们才有一个健全的心态,去寻找足以解决问题的更高智慧。
卢梭曾说,“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王小波也有过一句类似的话,“人们的见识总要受处境的限制,这种限制既不知不觉,又牢不可破”,这么自我安慰,固然有些犬儒,却为思想授予了弹性,它象征着一种乐观:待到人皆腾焰飞芒,“暗网”之暗亦无处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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