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光子星球
去年一个普普通通的下午,七八个男人挤在某车企一级供应商(业内又称“Tier1”)办公室里,气氛异常紧张。
“黄总,4个月了,你一个子儿都没打给我,今天你当着原厂(芯片厂)人的面把问题解决了。”张鑫是一位 芯片经销商,由于客户账龄逾期,多次沟通无果之下,他拉着某芯片制造商中国区几位经理,上门“讨债”。
为了缓解不断上窜的急火,他解开衣领一颗扣子,拿起手中矿泉水,牛饮起来,双眼始终盯着对面一位中年男人。
“老弟,不是我们不给,客户没打款,我又不是印钞机,怎么也变不出钱来啊!”这位中年男人话音未落,看到张鑫眼睛瞪直了,他慌忙改口说,“容我想想办法,再给我两天时间?”
“你掐死我算了,我们财务说了,钱如果没有到账,这货肯定是不让发的。”张鑫按捺不住,一巴掌拍在中年男人的办公桌上。众所周知,去年芯片紧缺,张鑫一句话直接激怒了中年男人,“原厂的几位老总也在这儿,小老弟,你不发货的意思就是不想合作了是吧?”
看到身边几位来自某美国芯片公司的经理默不作声,张鑫淡淡地说,“合不合作取决于你们付不付款,你不付款我也确实没办法”。
从2019年下半年起,全球 芯片缺口持续扩大。作为某芯片制造商在华一级代理商,张鑫告诉光子星球,上述争吵是家常便饭。“最可恶的就是走承兑汇票,拖你几个月,人都要拖变形。”
一位业内人士认为, 芯片供应在2024年以前几乎没有好转的可能,即便有部分芯片存在国产替代,车企与Tier1也因为种种考虑不会采购。
光子星球向多位产业链人士问及缺芯除了全球疫情影响之外,有没有别的原因时,他们大多认为芯片涨价是整条产业链共同作用的结果,而不只能归咎于囤积居奇的贸易商或者中间商。
“如果中间商就能把价格炒起来,那整个产业链也太脆弱了。”一位知情人表示,问题远比外界预期更为复杂。
为什么“芯”慌?
第一轮芯片涨价的推手其实是车企。
“2019、2020年疫情爆发时,上汽、一汽就意识到芯片可能出现紧缺,个别主机厂曾经囤货了一批货。”黄林是某主机厂电控工程师,他确实感受到芯片问题越来越掣肘车企。
当外界,或者车企在谈论缺芯问题时,其实忽略了车机芯片从制造到车企经历了一个相对复杂的过程。
黄林表示,“车企大部分情况下是看不到芯片本身的,所谓车企缺芯其实主要是电子设备一级供应商缺芯,因为无法交付相应的模块,从而导致车企缺芯。”
这个说法得到了某芯片代理商张鑫的印证,按照他的说法,国内 产业链获得一颗芯片至少需要经历四个环节:芯片制造商(例如德州仪器、英飞凌、英伟达)、在华一级代理(国内较大的有中电港、艾睿)、车企供应商(例如博世、德尔福、博格华纳),最后才是车企。
具体而言,车企首先把需求告知一级供应商(Tier1),后者到市面上搜寻能够满足需求的经销商,“一般情况下,Tier1会跟我们说这里有个项目,询问我们能否匹配”。经过招标或者对接确认代理商后,这位代理商会将需求进一步传递给原厂适配,并进行注册。
原厂接单后,会派出工程师与国内经销商、Tier1一起推进项目。其中Tier1扮演着甲方角色,芯片厂为乙方,而代理商主要居间协调。需指出,代理商不仅代理产品,而且当需求产生后便会 参与到整个方案的修订、确认、量产全流程。
由于智能化与疫情影响,供给受挫、需求旺盛,原本各环节间微妙的平衡被打破,国内 供应链与海外芯片制造商展开错综复杂的博弈。
我们看到,一些国内车企与Tier1试图通过短期投资、并购的方式,或者直接找芯片企业联合开发,甚至绕开芯片厂在国内的代理商根治问题。例如之前图森未来与英伟达合作,基于后者最新车规级AI芯片研发无人驾驶控制器。
不过,陈鑫认为正规代理商是无法绕开的,例如美国艾睿是TI在华独家代理,且与中电港一样,覆盖芯片相对较全。
“车企或国内的Tier1是绝对不会,也无法对接到原厂。”他甚至提到“很少看到国内的Tier1或者说车企能和芯片厂一起长期合作,更别说前期就与之开发了。”一般情况下是原厂他自己设计出来之后给车企推某个产品,要国内主机厂去跟它的产品适配。
上述人士解释称,大部分芯片制造商为欧美企业,他们会首先满足既有客户。比如长期给BBA做了多年配套的大型Tier1,他们可以跟芯片企业提需求,说“我要什么样芯片”,原厂一般都会配合,换成国内Tier1就不行了。
国内企业不仅没有话语权,在2020年以前,甚至还沦为不少芯片制造商去库存的渠道。“除非生产了三四年,已经有新的替代了,才会拿卖给国内比如长安这些车企。”
另一方面,芯片会受到当地法律法规管控,因而也需要有第三方、第四方参与进来,规避问题与潜在风险。
一位前比亚迪工程师告诉光子星球,当时一款零部件只有某国外厂商生产,自己提出采购意向时却被其拒绝。最后这家企业绕了好大弯子,经历了韩国代理商、国内两级代理商等一系列复杂流程后才最终拿到产品。
“一个小零部件2000元,你敢信?”
除了供应链问题之外,国内相关企业的账期问题也要求Tier1与芯片厂之间需要若干层级分摊。“芯片厂接受不了国内账期与承兑,另一边国内Tier1、车企大都存在至少3个月(90天)的账期”,这也是张鑫工作最繁忙的根源。
“真正走完对账、开票、付款全套流程,可能要105或115天时间,有时候甚至还会叫你走承兑汇票。如果恰好有1个月的汇票那就算自己走运,运气不好的话,一套承兑走下来,6个月时间说没就没了。”
因此,国内芯片代理商还扮演了对冲账期的作用,导致代理商在资金周转上有十分严明的纪律。“客户不打钱,我就不发货。”
而工程师黄林提到,如果需求比较高的话,为了确保付款进度符合预期,代理商不会一次性交付所有芯片,而是在收款后,以20颗芯片为一个单位,分批发货。
因此,解决芯片问题不可能一蹴而就,需要国内整个供应体系从研发、物料、资金等多方面着手,才有可能得到解决。
究竟是谁在抬价?
当了解芯片市场情况后,再看最近两年供应短缺,会有完全不同的理解。
芯片是个含混的概念,实际上包括了MCU、ASIC、算力Soc、功率半导体、传感器、存储等各类用处不同的芯片。数位来自车企、供应链与代理商人士向光子星球确认,时下最紧缺的是 MCU大类(微控芯片)。
根据往年数据显示, 微控芯片市场大约占据所有行业MCU总销量的40%,相关企业大部分来自海外,包括德州仪器这类全门类的巨头,也包括英飞凌这种在部分领域具有竞争力的企业。
显然,供给与需求错配是一个结构原因,然而光子星球在与业内人士交流时发现,整个供应链环节都或多或少助推了涨价。
前文提到,进入国内市场的 芯片至少需要走四个环节,芯片制造商-在华代理商-供应商-车企。任何一个环节调价,都会抬高下个环节的成本。
一位知情者称,面对芯片价格飞涨,制造商相对理性许多,这个环节在过去两年涨价并不明显。可是疫情依旧持续,上游原材料涨价压得制造商喘不过气来。近日,英飞凌给下游分销商发布通知函,称由于市场供不应求及上游成本的增加,自己无力承担溢出的成本,涨价将是大概率事件。
而代理商方面,由于同原厂有代理协议的存在,价格与数量上都有严格要求,不能肆意涨跌。据张鑫与另一位芯片代理商任华提供的信息显示,他们并不清楚客户到底有多少需求,更无法准确掌握Tier手中有多少存货、多大缺口。
其中任华提到,代理商只清楚自己所代理的芯片厂商有多大供给,能给国内市场供应多少量。相反,Tier1知道给车企提供供应服务,需要用多少芯片、自己存货有多少。
光子星球询问一位Tier2(二级供应商)时,对任华的说法表示认同。同时,他认为涨价主要是中间商抬价的结果,与供应商无关。另据一位不愿透露详细信息的贸易商介绍,自己也是从别的渠道获得了芯片,但他拒绝告诉光子星球,自己手里的“货”到底是怎样获得的。
张鑫分析称,芯片贸易商的货源是来自于打破了芯片应有的流通渠道,除了芯片厂之外,其余三个环节或直接,或间接助推了缺芯的情况。
“因为大家都会受利益驱使产生一种想法。这主要取决于有没有人带你玩,有没有拿货的渠道。一般来说,正规代理、贸易商、原厂、客户(Tire1)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都可能参与其中,产业链缺任何一块东西,都会产生连锁反应。”
而另一位 工程师梳理了如下几种情况,具有一定参考价值。
第一种情况来自于Tier1没有按时付款导致预期,芯片压在代理商手里。有人看到市场价格飞涨,同时为了释放风险,抬价之后卖给了别的供应商。
第二种情况是Tier1为了应对涨价囤货,或者故意向代理商虚报需求。张鑫的说法可以印证这种推测。
“确实有供应商为了缓解芯片问题,在招标环节,找了四五个代理商竞标,最后同时给大家报了相同的需求”。不过他认为,除非代理商之前就有很多货,否则很难出现这种情况。“因为需求最终会传递到芯片厂商,突然要求这么大的量,相关企业会产生警觉。”
第三种情况则是某些供应商无法完全满足车企骤增的需求,为了巩固合作关系,或是找其他同行调剂,或是一层层分担。无论哪种,都将推高成本,加剧该款芯片紧缺。
此外,部分贸易商(芯片炒家)会四处请托,找供应商、代理商要货,试图坐高价格渔利,也会带来价格上涨。某企业供应链人士曾告诉光子星球,“客户之间都是朋友,有时候,要多少货、选哪家、用多少,最后都可以在酒桌上解决。”
甚至一些走正规渠道的代理商感慨,身边确有同行,在2020年靠着炒芯片,赚了千万、乃至上亿身家。“上个月还跟我一起吃路边摊,这个月就请我去别墅,老实说我还是很眼红的。”
芯片短缺的流通因素
北京一位 工程师表示,许多公司跨界造车,给车企带来了很大压力。
“雷军造个车,到处挖人,把人力成本抬上去了。之前显摆自己要拿100个亿造车,导致整个产业链报价都上去了。比如以前开个模,如果量大可能开模费都不会收,现在你要拿100亿造车,怎么也得分我个200万开模费吧?”
全球 产业早已非常成熟,链环环相扣,不过随着越来越多的企业跨界造车,往日平静的湖面被激起波澜。“面粉涨价,卖石灰的也跟着涨。”
与此同时,上游供应链持续整合,几家体量颇大的企业有了更多话语权。
在电池领域,宁德时代往上下游拓展的步伐明显加快,收购锂矿、投资、甚至直接下场做换电服务、参与车企融资。处于下游的车企越来越忌惮在供应链环节出现一个绕不开、干不过的“宁王”。
在电控领域,博格华纳掌握着极大话语权。这家企业从2015年开始通过并购整合,形成了电驱动模块、电池加热器及座舱热管理产品等较为完善的产品线。
因为 零部件有相当一部分来自于工业零部件,因此也有一些原本做工业零部件的企业跨界到 领域,例如近年来集成了连接器模块的Molex(美国莫仕)。
2015年收购业内技术领先的雷米电机,2017年收购英国新能源 控制装置和电池充电器生产商Sevcon,2019年整合两家电动、混动领域的企业,一年后又作价33亿美元收购德尔福,介入自动驾驶与车联网领域。
一位业内人士总结称,“你会发现,面向消费市场的车企越来越多,面向车企的供应商越来越少。”这既是产业发展进程的趋势,毕竟智能化扩大了产业对元器件的需求,继而要求供应商有更强的集成能力。相反,国内相关企业却始终处于单兵突破的状态下。
有前比亚迪员工告诉光子星球,国内不仅芯片缺乏,而且不少精密零部件同样严重依赖进口,即便有国产替代,其生产过程还高度依赖人工。
他表示,当年比亚迪想将博世批量生产的某个零部件国产化,王传福要求工程师想办法“钻研”出来,可惜机床精密度不够,照着模子做怎么也差了毫厘。于是“拉了我们一拨人去手工打磨毛刺,校准精度”。
即便如此,良率也不过20%。“在比亚迪内部有句口号,叫做:机器人就是机器不行就加人。”
具体到芯片领域,国产替代也面临着巨大难度。站在代理商立场的张鑫与站在车企立场上的工程师黄林都认为,芯片无法在短期内实现国产替代。
首先,由于安全原因,车企供应商没有国产化的动力。“你叫我用国产的没问题,那出了问题,车企、供应商、芯片企业谁来担责?”黄林提到,之所以国外供应商除了本身产品可靠性高,还有完善的责任体系。
其次,现有国产能替代的领域相当有限,张鑫认为,目前所有 芯片产品方面,可能电控芯片短期替代的可能性最高,像兆易创新还能提供较为可靠的产品。
再次,一款芯片需要通过车规级认证,而获得认真需要经过严密、苛刻的检验方才能拿到相应资质。长周期、高风险、高成本,阻碍了国内企业的步伐。我们看到,一些国内企业试图通过并购方式绕行,例如闻泰科技早前就并购安世获取MCU芯片,但远水解不了近渴。
最后,博世、博格华纳这些Tier1巨头尽管在华有合资主体,他们对产业链的整合能力明显优于国内供应链企业,也不会轻易更换既有二级供应商。
代理商任华为我们描述了他亲身参与的一次竞标。
去年年末,某一级供应商找了四五家分别来自国内、欧洲、美国等芯片代理商竞标,竞争相当激烈,该供应商知道国产竞品难堪大用,放出了要优先测试了国产产品的风声。任华闻风而动,立即找到自己代理芯片企业的技术人员,拉着供应商一起对接需求。
“我记得是腊月二十九,我、技术人员、供应商、芯片厂方一起熬了个通宵。同时又分了另一拨同事去供应商总部所在地,给他们的年会捧场,联络感情,才总算抢到了单子。”他提到,在方案、流程、服务方面,国产企业的确与国外企业有着不小的差距。
可以缺芯,不能“缺心”
为了应对缺芯问题,国内企业进行长期投入是必须的,但短期只能通过其他方式对冲问题。
据某北方车企内部人士透露,不仅芯片供应紧张,其他零部件也存在较大缺口,管理层不得不要求旗下几款车型的生产线按照供应链情况按序开工,从而有更多时间与空间调配紧缺的模块。
像长城欧拉频频爆出负面事件,其实是折射了该车企在供应链领域的短板。早前“芯片门”是供应链缺货,相关人员破罐破摔,继而传出黑猫、白猫停产事件,更可能是长城方面为了调整生产线,暂时性停止接单。
坦诚地说,从成本角度看,不断上涨的芯片价格,让黑白二猫这类面向中低价位需求的车型恐怕很难重回市场。
光子星球了解到,面对缺芯短期无法缓解的现实,有产业链上的玩家开始以次充好,应对不断增长的需求。
有业内人士从某内地汽配市场了解到,一些商家从事半导体产品回收、翻新、销售工作,其中不仅有收购废品以提炼贵金属的商家,还有一群专门收购废旧车芯片的商家。据了解,这部分芯片在业内被称为“拆机芯片”。
上述人士提到,相关产品销量有不输那些来自正常渠道的芯片,既填补了缺口,也满足了市场需求。唯一问题是,“因为大多是四五年前的芯片,装上之后可能卡顿非常明显,但因为经过了车规级认真,可靠性还是没问题的。”
他同时又很困惑,“话又说回来,为啥人家五六年的芯片,还是比咱们自己的还靠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