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始于微末的创业,到风光无限的上市,没有人能想到,网秦会在登陆纽交所后的七年间,接连遭遇流氓软件、数据造假、机构做空、创始人反目、绑架等离奇剧情。这一系列危机和内斗将网秦推向了一场无休无止的消耗战,如今,宫斗的疑云还未消散,这场闹剧便要以退市收场了。
2018年年末,危机缠身的网秦(现名凌动智行)收到了纽交所的摘牌退市通知。几个月前,创始人林宇宣称被现任董事长史文勇绑架的罗生门尚未尘埃落定,这家曾经头顶中国移动互联网第一股光环的公司,再次以不幸的方式重获外界关注。
但最初,这原本是一个很励志的故事。
移动互联网第一股
1991年,少年林宇和史文勇一同考入福建浦城第一中学,在校成绩名列前茅的两人成为好友。1994年高考,林宇考上北京邮电大学,史文勇则进入北京大学计算机系,林宇和史文勇先后于2003年和2005年获得博士学位。
2005年,当时已是北京邮电大学副教授的林宇,在一场论坛中受诺基亚工程师启发,看到了手机安全的重要性和前景,于是创办了专注移动安全业务的网秦。不久后,他拉来了高中同学史文勇入伙。
现在看来,林宇当时创业的选择无疑是正确的,在移动安全尚处空白的时候开始做手机安全让网秦从一开始就站在了风口上。
但创业之初的条件颇为艰苦,由于业务模式没有可参考的样本,拉不到投资,林宇和创始团队只能租用北邮附近的废弃幼儿园作为临时办公室,这种情况一致延续到2007年网秦获得投资后才得到改善。
在移动互联网的塞班时期,智能手机市场远没有现在成熟,通过大量预装以及对防护病毒重要性的大肆渲染,“网秦手机杀毒”和“网秦安全”逐渐积累了第一批用户,收入也节节攀升。
网秦最终于2011年5月在纽交所上市,市值4.75亿美元,成为中国第一家成功登陆美国纽交所的移动互联网企业,也创造了中国公司从创立到上市用时最短的纪录,还被当年的美国时代周刊评为“可以改变人们未来生活的十大创新企业之一”。
然而表面风光的背后,却早已充满争议。
边制毒边杀毒的质疑
2011年3月15日,就在网秦上市前夕,央视“315晚会”曝光网秦与北京飞流九天科技有限公司串通,在未经用户同意的情况下扣话费、发短信,并强制用户消费,央视称网秦的杀毒软件是“流氓软件”。
在曝光中,央视提及用户购买水货之后,飞流软件会自动安装,然后在用户没有任何操作的情况下下载数据,在默认安装一些软件后会出现手机故障,并且会删除其他安全软件,只有网秦可解,但用户需要通过网秦交费更新病毒库后才能正常使用。
更糟糕的是,央视调查后发现,飞流和网秦根本就是一家公司。网秦不仅是北京飞流九天科技有限公司的第二大股东,更是在后续直接完成了对飞流的收购。外界开始质疑网秦唱“双簧”,一边制造病毒,一边强迫用户升级病毒库以查杀病毒,从而借此牟利。
舆论对网秦产品的评价也几乎一致为负面。许多网秦的用户反应这款软件经常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被下载,而且无法卸载,要想卸载基本职能刷机,可谓“请神容易送神难“。
虽然在互联网的世界里用户普遍健忘,但是大家对于网秦的记忆却格外深刻。网秦要从纽交所摘牌的消息传出之后,有网友发出疑问“是那个专门做流氓软件盗话费的网秦吗?”多年过去,网秦的黑料还没能洗白。
因为舆论对网秦软件的众多指责,当时林宇曾在出席各种公开场合时都带上黄色安全帽,他还在一次发布会上给到场所有人发了一顶安全帽,以这种行为艺术的方式表示会保护用户隐私。
不过林宇的这顶安全帽并未让他赢得用户的信任,网秦反而因为陆续曝出的数据造假问题而深陷被做空的泥潭。
数据造假,浑水做空
2012年Q4的财报显示,网秦全线产品的累计注册用户数量达到2.83亿。但彼时,中国互联网网民总数才刚刚突破 5 亿,至于移动互联网那就更少了,如果网秦的数据属实,意味着中国一大半网民都是网秦的用户。
第三方数据平台也给出了截然相反的答案,赛迪顾问同期的报告显示,奇虎占了中国移动安全市场的主导地位,份额超70%,没有提到网秦;FJE Research的报告则显示,网秦在中国的安全市场份额最多只有3%左右。
数据造假风波给做空机构可乘之机,2013 年 10 月,美国做空机构浑水(Muddy Waters)在最新发布的一份长达81页的报告中称,网秦的市场份额、产品安全、负债表、收购业务等都存在作假或者捏造行为。
浑水指称网秦严重夸大了该公司在中国市场上的占有率,称其所占份额仅为1.5%,而不是网秦自己报称的55%;网秦的中国付费用户人数仅为不到25万人,而非其声称的600万人。
浑水在报告中用词激烈,认为网秦整个公司都是一个大骗局,大量营收系虚构,其收购活动很可能涉及诡异交易或贪腐,公司价值为零,并将网秦评级为“强烈卖出”。报告一出,网秦股价在1个小时内腰斩,超过50%的跌幅创下历史最高纪录。
有意思的是,浑水当时给出的目标价低于1美元,现在看来可谓一语成谶。
网秦当然没有坐以待毙,但无论是用户规模还是财务数据,亦或是早前被央视披露的“流氓软件”问题,网秦都无法完全证明自己的清白。据界面报道,2014年4月,网秦又被曝2013年第四季度营收造假,当时内审负责人CFO韩颖迫于压力离职,随后股价暴跌32%。并在此后一路下跌。
就在网秦遭遇风波的2013年,林宇在一次访谈中被问及“公司两位创始人如何协调”的问题时,搬出了谷歌、微软、雅虎等外国科技公司的创业故事,他说“最可能成功的技术型公司就是两三个同学创办的,因为他们之间的信任是超出商业价值的,即便出现分歧也可以通过沟通去解决。”
林宇说的自然没错,但公司蒸蒸日上时未见龃龉,风雨飘摇时却拔刀相向,林宇和史文勇这两位老同学的友谊没能经历起风雨的考验,友谊的小船很快被利益所吞噬。
各执一词的宫斗大戏
“史文勇涉嫌重大刑事案件,即涉嫌从2016年11月到2017年底绑架我13个多月,期间我受到非人折磨,九死一生,我的家人也受到威胁恐吓。我死里逃生,很幸运被北京市警方解救。”
2018年9月10日,消失近两年的林宇在微信朋友圈晒出立案告知书,控诉自己遭史文勇绑架虐待。再度回到公众视野的他已经不再是那个150多斤、已经发福的中年胖子了,瘦得形销骨立。
林宇当时向腾讯《深网》讲述了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2005年他创办网秦,第二年邀请史文勇加入;2014年12月,史文勇伪造其签名,自己被辞职;2015年到2016年8月,史文勇利用两人的友谊拒不归还公司、鸠占鹊巢;2016年10月,他发现史文勇在当年1月伪造其签名转走北京飞流78%的股份,11月初,与史沟通无效后准备上诉;2016年11月10日晚自己被绑架;直到2017年底才被警方解救。林宇还指控史文勇挪用上市公司现金、低价贱卖上市公司资产。
同一天,网秦发布人事变更公告,林宇重组董事会,管理层大换血,史文勇本人及与他亲近的亲属和员工遭到清算。
史文勇也迅速回应,他拒不承认林宇的指控与此次董事会重组,称林宇造谣撒谎、恩将仇报,并控诉林宇开假董事会、发布假新闻、强行接管公司,还无中生有的诬告他。
随后的一段时间,双方自说自话,除了林宇最初在朋友圈晒出的立案告知书,谁都没有出示证据,这起狗血的夺权大战直到目前仍是罗生门。而受此影响,此前8月24日已经跌破1美元的凌动智行的股价随后持续下跌。
林宇和史文勇的反目其实早有端倪,这场闹剧本质上是双方利益矛盾公开化的结果,而公司遭遇黑天鹅成为两人彻底决裂的催化剂。
自2013年10月24日遭浑水做空后,网秦股价从25.9美元的最高点暴跌至8美元左右,多次被股东集体诉讼,加之公关策略的一再失误和高管的接连出走,林宇和史文勇的关系开始出现裂痕。
在一个接一个的自救心动失败后,林选择带领公司以私有化名义退市,史却希望保留上市公司,双方路线的不同又加剧了矛盾。
2014年7月30日,网秦公告其收到贝森资本的非约束私有化收购要约,但随着CFO韩颖因财务造假案辞职,林宇因卷入芮成钢案被警方要求协助调查后,史文勇先后代替了两者的位置,成为网秦的实际控制人。10月28日,网秦宣布拒绝贝森资本的私有化邀约。
史文勇成了暂时的赢家,但双方的争斗才刚刚开始。
2014年12月,网秦宣布其董事长兼CEO林宇因个人原因无法履职,辞去上市公司所有职位,史文勇接任董事长一职,与史文勇关系颇好的许泽民被提拔为联席CEO,网秦彻底落入史文勇之手。
不过,林宇在此前接受腾讯《深网》采访时表示他是被辞职的,“史文勇找了他的亲属代替我在辞职声明上签字,但是我其实一直没有辞职,只是他代替我辞职。帮他伪造签字的亲属是网秦的董秘,是他太太的姐姐。”
2015年初,林宇曾短暂地回到网秦,但没有任何职务。林宇曾对腾讯《深网》表示他当时多次要求史文勇归还公司,后者每次都答应随时将公司移交给他,却从未兑现,并且他还在2014年12月借给史700万美元。但史文勇则称林宇离开是为了另起炉灶做互联网游艇项目天心无限,自己曾借给林500万元现金。
2016年5月,网秦宣布50亿出售旗下游戏业务飞流移动,实则欲借壳王子新材上市,工商信息显示,史文勇持有飞流移动79.34%的股权,林宇曾是其历史股东。林宇控诉,其中78%是史文勇伪造签名窃取的,但史文勇的说法是林宇要求分配利益,而且狮子大开口。利益分配的分歧,让两人的矛盾彻底激化。
林宇此前接受腾讯《深网》采访时说“2016年10月,我发现史文勇在2016年1月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又伪造我的签名,把我在北京飞流78%的股权转走。2016年11月初,因为跟他沟通无效,我就请了律师,准备给他发律师函走法律诉讼。”
“2016年11月10日晚上11点多,也就是“双十一”即将开始的时候,我回家快到小区门口,突然间五六个人从身后把我头蒙住,然后抬上车就带走,从此我就被拘禁了13个月,直到2017年底被解救。”林宇自称遭到绑架和非法拘禁,而且认为正当他要提起诉讼时突然被绑架,因此史文勇嫌疑很大。
当消失两年后的林宇带着被绑架的故事,戏剧性的重新回到公众眼前时,一切都已物是人非。网秦已更名为“凌动智行”,股价从他离开时的8美元跌到1美元以下,面临退市的危机。更讽刺的是,这家由他一手创立的公司已经没有任何关于他的痕迹,在多家媒体的探访中,凌动智行的员工甚至不知道林宇其人。
退市风波
2018年8月24日,凌动智行股价开始跌破1美元。自从9月10日林宇爆出被史文勇绑架案后,双方便陷入无尽的纠纷拉锯战。这个过程中,不仅投资方的入股计划一直没有落地,公司2017年的财报也未能按时提交。随着股价跌跌不休,如今更是直接进入退市阶段。
2018年7月19日,凌动智行发布的公告显示,China AI Capital以总对价2000万美元购买了公司70175439股B类股票,其中的1000万美元作为初始投资已在签订协议时支付,剩余的1000万美元将于2018年9月19日前支付。
通过这笔收购,China AI Capital将获得凌动智行有效控股的地位,当时凌动智行还宣布任命China AI Capital创始人迟睿及李宇为其董事会新成员,迟睿出任凌动智行联席董事长一职。
不过9月10,林宇宣称遭史文勇绑架的罗生门曝光,这笔交易便一直悬着。
9月26日,凌动智行发布公告称,公司获China AI Capital投资一事将延期完成。公告显示,由于凌动智行仍未能按照认购协议的要求履行相应条件,凌动智行和China AI Capital同意将关闭日期延长至11月19日,以满足所需的投资条件。
但最终China AI Capital投资计划泡汤。12月19日,公告称China AI Capital创始人迟睿辞去凌动智行董事职务。该消息发出后,凌动智行股价大幅走低,临近收盘前跌至0.15美元,12月20日,纽约证券交易所停止其股票交易。
原本,凌动智行还有六个月时间去挽回危局。
2018年5月,凌动智行公司公告称因一笔5.12亿元存款“分类错误”而导致2017年财报无法提交,凌动智行遂与纽交所申请延期,承诺在截止2018年11月15日前的半年内提交财报。
彼时,凌动智行股价仍高于1美元,如果网秦能够按时提交财报,或许还能给投资者一些信心,将股价维持在1美元以上。可惜同样因为受林史二人矛盾公开的影响,凌动智行在长达6个月的时间内始终没有提交财报文件。根据纽交所的规则,若未按时提交年报,公司将面临退市风险。
在收到纽交所退市通知前夕,针对网秦优质资产被转移的质疑声再起,从网秦股东诉讼的内容和工商资料的查询来看,越来越多的证据将矛头指向了史文勇。
被掏空的上市公司
2013年,网秦并购国信灵通、飞流移动,2015年,收购直播公司秀色秀场,但这三家收购的优质资产现在都已被卖掉,目前最具争议的地方也正在于网秦当时出售资产的过程中是否存在利益输送的问题。
2015年,网秦将所持国信灵通全部股份以8000万美元现金转让给国信灵通创始人之一侯树立。2017年3月,又以33.2亿元的价格将持有的飞流移动与秀色秀场的股权(分别为63%股份、65%股份)出售给清华同方旗下的同方投资基金。
当时同方基金并非一次性支付,而是在2017年12月14日与凌动智行达成协议,同方基金向凌动智行提供一张年化利率8%、价值17.7亿元的优先票据,期限为12个月。但据公开资料显示,同方投资基金并未如期兑付票据。
林宇认为,在上述两笔交易中,网秦的优质资产被贱卖,而史文勇成为受益人。值得注意的是,截至目前,天眼查信息显示,史文勇仍是飞流移动和秀色秀场的控股股东,持股比例分别为79.34%、65%。
史文勇在2018年2月发布的股东信和后来的媒体采访中表示,收购方要求飞流和秀色的股权登记在新的个人股东名下,以满足与分拆资产未来资本运作有关的结构安排,他作为名义股东为公司持有这两家公司的股权。但有观点认为,这种代持安排背后一般都有抽屉协议。
网秦股东代表组织LKMForward在提交纽约南区法院的起诉书中表示,凌动智行在飞流和秀色的交易中向投资者发布的消息存在重大虚假陈述,且同方基金票据违约后,秀色并未按原定协议交回凌动智行,反而被转移至第三方名下。据新京报此前报道,2018年5月开始,秀色旗下子公司资产被陆续转移至第三方及史文勇旗下公司
LKMForward认为史文勇等人在掏空上市公司资产,并在2018年12月13日向美国纽约南区法院申请临时限制令,以防止在听证会召开前凌动智行的资产被转移,矛头显然指向了史文勇。
数据造假、机构做空以及创始人的内斗逐步耗尽了网秦的股价,纽交所终于不再保持耐心,决定将其退市。
虽然林宇在先前接受媒体采访时仍对重新向纽交所申请挂牌表示乐观,但网秦的核心资产早已不复存在,凌动智行成了一家被掏空的上市公司,而这也是造成其退市的根本原因。
【来源: 棱镜深网 作者:马关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