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逝者与未亡人

/ 迟宇宙 / 2017-10-09 22:41
这是写于一年前的稿子。在成稿后,基于各种考虑,我们约定一年后刊发。我们恪守了承诺。今天,是张锐去世一周年的日子。我们希望,有些人还没被忘记。我们祝愿,所有创业者...

当大门在身后砰然关上时

她在首都国际机场与丈夫分别。那天是10月3号。她要飞往伦敦。她在伦敦苏富比艺术学院有一个硕士课程,10月5号正式开课。

他们通常会在假期一起外出旅行,但这个假期,丈夫说想在家里呆着。他们就在家里呆着,24个小时厮混在一起,像一对平常的夫妻那样,打发着恬淡庸常的时间。

10月3号那天,他把她送到了首都机场。以前她外出的时候,他从不送她。这一次他完成了一次完整的送别。

到了伦敦后,她就赶去了学校。在伦敦闲逛了一天,她便开始了自己的课程。还在北京的时候,飞机起飞前一刻,她决定开通国际漫游。她是犹豫的。现在微信这么发达,有事用微信就可以了。但她还是决定开通国际漫游。

在伦敦闲逛的那天,她在大英博物馆附近转悠,因为她住在那附近,边上有很多古董店和设计师店。她给他发了微信,说自己想买一只白色的毛绒小狗。她拍了张照片给他。

“你看,是不是很像小皮?”

“好像啊。”

“那我买啦?”

“买。”

第二天下午,她开始上课。英国时间下午两点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是北京的小区物业打来的。她没有接。她正在上课呢。电话挂断之后,又不停地拨打过来。她隐隐有些不安,“觉得这个事情不太对了”。她走出教室,回拨过去。

“你是不是202的住户?”

“是。”

“有一位你们家的男同志倒在小区了,我们已经打999送医院了。”

“他怎么了?”

“已经送医院了,你再联系医生吧,我们有同事陪着去的。”

她算了下时间,此时应该是北京时间10月5号晚间9点左右。这是他们通常的遛狗时间,他一定是下楼遛狗去了。

“有没有一只小狗啊?狗在哪里?”她焦急地问。她觉得他没什么大事,生怕“小皮”走丢了。

“有一只小白狗一直在他身边,我们带回办公室了。”

“小皮”没事。她安心了。她准备给医院打电话,打听他的情况。

她的电话还没拨过去,丈夫的电话拨了过来。

“老公?”

讲话的不是他。

“我是306医院急诊室主任,你是机主的什么人?”

“我是他老婆。”

“那你赶快过来吧,人已经不行了,你赶快过来处理后事!”

她怔在那里。骗子太坏了,这么拙劣的招数都用上了。

几个同学从教室里走出来,提醒她通话的声音太大,影响了他们听课。她呆呆地对他们说:“这个电话说我老公出事了……”

“肯定是诈骗电话。”

“可是号码是我老公的……”

她有些懵。她拨打了物业提供的306医院急诊室的电话。接电话的依旧是刚才那位,依旧是那个冰凉冷酷的声音。

“你们得抢救啊,尽最大努力抢救!”

“我们是医生,肯定会尽我们最大努力抢救,”那个声音说,“但是人送来的时候尸斑都出来了,你让我怎么抢救?人已经故去了。”

“什么原因?”她努力保持平静。

“心梗死,非常快,两三分钟就过去了,根本来不及抢救。我们抢救那么多心梗,还没什么成功的。”

她呆在那儿。她无法相信。

这一定是个巨大的玩笑,他妈的国际玩笑!

 整个爱尔兰都在下雪

我们约在北京华贸中心新光天地一楼的Corso Como Café见面。

我们坐在了咖啡馆的室外,边上是Costa,对面是华贸中心的1号写字楼,夹在中间的是ARMANI广场。人们从边上走过,或者从小广场的底部穿行。他们行色匆匆,留下或带走一些东西,或者根本就没留下或带走什么。

这是她与丈夫以前经常来的地方。她记不住。到了之后她才记起那些往事。

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背一个白色的背包。这是她从伦敦赶回来时的穿着。

那一连串的电话后,她努力保持平静。她订了机票,往北京赶。一位贴心的同学陪她一起飞了十个小时。她在飞机上忍受着巨大的煎熬。她希望一切都是假的,是一个巨大的国际玩笑。但她很快意识到,她成了一个寡妇。

在登机前,她给丈夫的同事打电话,让他们赶快去医院。她不相信。她还在伦敦机场候机的时候,丈夫的一位合伙人,一位他们夫妻俩都很信赖的朋友打来电话。

“他怎么样了?你告诉我。”

“他死了。”

她的心像被撞了一下。这是她这辈子听到的最残忍的一句话。

十个小时的煎熬之后,飞机降落在首都国际机场。她直奔306医院。她离开北京的时候,他带着怜爱和不舍为她送行。他们在安检口拥抱和亲吻。他说“注意安全,早去早回,回来我去接你”。

此刻,他正躺在太平间的铁柜里,躺在尸袋里,等着她。他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一只眼睛闭着,另一只眼睛,医生花了好长时间,也没让它完全闭拢。

“一切都像假的一样。”她说,“那两天北京也一直在下雨,从5号下到7号,特别冷,尤其是第一天晚上回来,已经6号了,306医院外面全部都是一夜的雨。”

她回到了家。她无法入睡。窗外面都是雨的声音。雨一直下。“突然发现一场秋雨人生都冷了,就是这种感觉。”她说。

我们谈起他丈夫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乔伊斯的《逝者》。《逝者》的结尾中,“天气预报说,整个爱尔兰都在下雪”。

他的丈夫,春雨医生创始人、CEO张锐去世的消息,此时已经遍布了整个中国,传统媒体新媒体自媒体,都在以各种方式告诉人们,一位创业者、一位独角兽公司的CEO死了,死于心肌梗死。

让她感到吊诡的是网易新闻客户端发布的《春雨医生创始人张锐今日凌晨心梗离世》。张锐在创业之前,担任过网易的副总编辑,是网易新闻客户端的缔造者,如今却以“逝者”的身份,出现在了自己缔造的客户端中。

她坐在Corso Como Café门外。她说,这个地方她曾来过很多次,都是陪张锐来的。张锐去谈事,她在这儿喝咖啡、等他。他完事后,他们一起回家,或者一起吃个饭回家。她早些时候在华贸写字楼里见一个投资人时,突然意识到,每次张锐都是来见投资人,在那儿谈春雨医生的融资。

“这个地方对张锐很特别。”她说。张锐在这儿见到了自己的前世。半支烟的工夫,恍惚之中相见,倏忽之间离去。他还看到了她。她穿着一件红袄。

那一次张锐独自来到华贸中心。“他当时是站在这个花坛边,就是这个位置,”她指着Corso Como Café外面的围栏,上面挂着花卉和吊兰。

张锐回到家的时候,告诉她:“你知道吗?今天发生了一件特别神奇的事情。”

“什么事情啊?”

“我今天早上特别早,大概约的8点钟。我到这儿先吃点东西。我吃完了之后就出来抽根烟。我突然看到了自己的前生,在一瞬间看到了我自己的前生,就是点烟,一恍惚的瞬间,有很多画面流过。我没有办法用说话来描述,我到现在记住的片段也特别少了,但是我看到了很多。我看到了巨大的东西,但其实当我醒过来的时候烟才烧了那么一点点,其实就是瞬间的工夫。”

她问她:“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我曾经有点儿像军阀下面的一个小头目。我杀过很多人。我好像也做过特别大的好事,因为我看到有铁路,很多人向我笑,好像是很感激我的表情,好像我做了非常大的好事他们在感激我。我还曾经是个僧人,我出家的师傅和寺庙在甘孜,我是渡黄河的时候淹死的。”

她讲起这段故事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新少林寺》,刘德华,一个军阀,从杀生者变成了拯救者。

她问他:“你有看到我吗?”

“我有看到你,你穿了一件红色的衣服。”

“是红裙子吗?”

“反正是红色的,穿一件红色的衣服在我前面跑,然后一拐角不见了。”

“还有呢?”

“信息量特别大,我记不住了。”

“你能不能带我去看一下发生这个奇遇的地点?”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Corso Como Café。他给她指了路灯下面、花坛外面的一处,前面是一个“圆形的结构”(ARMANI广场)。

“就在这个位置。”他跟她说。

“就在这个位置。”她告诉我。

后来张锐就经常带她来这儿。他去办事,她在这儿等他,想着他的前世,以及自己的那件红袄。

“然后一拐角不见了。”

现在,她的身份是“张锐的未亡人”。

张锐一生中的最后两小时

2016年10月5日晚上7点多钟,春雨医生CEO张锐在“春雨医生”客户端上问:“医生,我最近有牙痛伴有胸口痛的症状,我怎么了?”

一位医生回复了他。他们进行了反复交流后,医生让他拍一下疼痛部位照片给他,还问他是刺痛还是闷痛。

“冠心病的可能性比较大,你要去医院做心电图来确诊。”医生说。

“好的。”张锐回复说。他关闭了问答,给医生发了12块钱,表示感谢。他肯定没有十分在意。他左侧牙痛,胸口闷,可能是冠心病。他觉得自己有足够时间,明天,或者后天去边上的306医院去做个心电图。

他打开电脑,用微信网页版回复了几条微信;又打开了公司邮箱,回复了几个邮件。

早些时候,他告诉“春雨医生”所有的主官,10月8号他们要开会,他会宣布一个重要的决定。同事问他是什么重大决定。他说8号开会再说。

没有人知道张锐的这个重要决定是什么,在守灵的时候,他的一个合伙人告诉她,张锐在这个世界上曾经有一个“重要决定”,如今伴随着张锐一起走了。

回复了邮件后,张锐带了“小皮”下楼。

“小皮”是一条白色比熊狗。

那是他们的儿子,现在到了“小皮时间”。他们一家三口,张大宝、王小宝和张小皮。之前没多久,他们曾商量着要把一家三口扩充成一家四口、五口。张锐和她计划在10月份去台湾,做人工授精。

他们的确该要自己的孩子了。

张锐是她人大新闻系师兄,导师都是倪宁。2005年她与张锐相识于一场师门聚会中,那时候张锐还在《京华时报》工作。他们第二年开始恋爱,持续了五年,跨越了张锐职业生涯中的《京华时报》和网易岁月。

2010年他们结婚的时候,她他们本来打算在张锐生日(9月18日)那天结婚,结果那天的酒宴全被订满了。于是他们选择了9月17日,但纪念日还是确定为9月18日,连带着张锐的生日一起过了。

他们在山东举办了婚礼。在“八项规定”还未出台的时候,父亲给她办了一个盛大的婚礼,送她风风光光地出嫁。“他是一个帅帅的新郎倌,我也比较年轻,还好,蛮开心的。”

他们的婚姻维持了6年,戛然而止。“时间虽然很短,但感情好到我现在回忆起来,我们两个的日子有点儿赶着过的感觉。”她说。

今年的中秋节,张锐出事前三个星期,她陪张锐回安徽看望父母。回去的路上,张锐对她说:“我想吃臭干。我就是想吃炒臭干。”

回到合肥父母家中,头两天张锐没吃上臭干,家里没有。第三天,张锐的大学同学请他们在一个私家菜馆吃饭。她跑去问厨师:“你们今天的菜单里有没有臭干?”厨师说:“没有。”

“我去买回来,你们能给炒吗?”

“你能买到吗?那东西不好买。”厨师说。

“我要是买到了,你们能给做吗?”

厨师犹豫了一下,说:“能。”

她让小姑子(张锐妹妹)开车,带她到附近的菜市场。她们买了五块钱的臭干。“那是他最后一次想吃什么,得到了满足。”她说。

在张锐过世之后,她没有表现出崩溃,极度冷静、克制。

“我回想了我们的婚姻和我们的爱情,在这些年我对他百分之百地付出,完完全全地交付了我的生命。我只要能跟他在一起的时间都完完全全地给了他,只要他想去的地方我完完全全地陪他去过。他每一个跟我有关的心愿,我全部都完成了,所以我了无遗憾。我对他没有愧疚。这也是在我在他去世之后没有那么悲痛,没有那么绝望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我已付出完完整整的生命给他。”

张锐没有给她留下太多东西,除了回忆。他过世之后,有人问她,张锐有没有什么保险啊?她说,没有。

那个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男人,从事互联网医疗的男人,甚至没有留下冷冻精子。

“你经历过这些事情,这个一成不变的人生你曾觉得漫长而乏味,但是当一夜之间,一切不一样的时候,你才会发现所有的变化都那么突然。”

2016年10月5日晚上7点多的张锐,从“春雨医生”上得到了“冠心病”的答案。他一定是觉得自己还有足够的时间去看医生,去回邮件,去机场接老婆,去台湾要孩子。

可是,他没时间了。

事实上,当他开始创业之后,他就已经没时间了。她看着压力、越来越大的压力正在摧垮张锐的身体。

A轮的时候,张锐意气风发,他看到的只是未来。B轮的时候,张锐鬓角的头发莫名其妙地没了。斑秃,她用春雨医生查了一下,诱因就是神经紧张。C轮融资给张锐带来的是植物神经紊乱,莫名其妙的过敏,身上老是起一些红色疹子,不少部位还有一些奇怪的疼痛。

张锐身体很好,经常踢球,所以她对他的身体反应很担心,一有问题就打电话给张锐的父亲。张锐的父亲是位医生。

“我会问他,爸爸咱们家有没有这些家族遗传史?斑秃在他们家族从来没有发生过,就是压力。他走之前这段时间,我觉得这种压力是非常非常大的。”

从合肥回到北京后,正是张锐的生日,9月18日。张锐跟她说,今年生日,我们举办个Party吧,晚上我们把北京最要好的那些朋友喊一起聚聚。她说,好啊。这天也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

那天的生日宴,张锐很开心。“我在北京最亲密的战友,最好的朋友和我一生挚爱都在了。”他说。

回家的路上,张锐很认真地对她说,我想好了,我们得要孩子了。以前她想要小孩儿的时候,张锐一直都说忙忙。“确实压力也很大,晚上十一二点回来还要看邮件,看完邮件两点了就睡了,每天都这样,哪儿有工夫要小孩?”

9月18号,张锐终于跟她说我们还是得要小孩了。她说,我都34岁了,明年就是35岁了,高龄产妇了,你终于想通了。张锐说,我想通了,这次不用你操心了。

张锐计划好了,10月份去台湾做人工授精,要个孩子。她去伦敦之前,特意办了台湾通行证。拿证的人跟她说,你应该10月8、9号就能收到了。

“他自己一定没有想到自己会走得这么突然,所以他没有留下任何的安排。”

10月5日晚上,张锐坐在书房里。电脑上是网页版微信、公司邮箱、网易云音乐,以及一个新闻网站。他统共就抽了两支烟。六点多的时候,父亲给他打了个电话。

父亲问他:“你身体怎么样?”

他说:“很好。没问题。你放心吧。”

听到儿子声音洪亮、中气很足,父亲就放心了。他不会想到,这是他最后一次与儿子通话。

2016年10月5日晚上9点多,春雨医生CEO张锐倒在小区的林荫道。心肌梗死。他未来得及掏出手机。他去世后,她输入密码,打开他的手机,发现他在死亡之前,没有拨打电话、没有文字、没有语音,“什么都没有”。

死亡来得太快。

“如果没有那么快,他应该有一个时间拨电话。他带着手机下楼的,没有短信、没有照片,也没有一个求救的电话。”

她又气又痛。“春雨医生”已经告诉张锐,“冠心病”。他家离306医院只要5分钟,就隔一条街。张锐如果去306看个急诊,“去做心电图就不会死了”。

“我当时不在。我如果当时在,我会立刻开车带他去医院做心电图,春雨医生已经告诉他这不是牙痛,这是冠心病了,你干吗不去做心电图呢?”

她其实知道张锐为什么不去306看急诊。她从伦敦赶回北京后,先去医院看了下张锐。他已经冰凉了。她回到家,家中还是张锐下楼前的样子,完完整整,一点儿没有变化。

“书房灯开着,杯子里的茶泡着,烟灰缸里两根烟头,电脑开着,电脑上面的页面开着。开的四个页面,邮件、微信网络版,直到我回家的时候还有不停的信息在往外蹦,三百多条未读信息,微信、邮箱,第三个页面是网易云音乐在反复的播歌的状态,第四个页面是新闻的一个视频。”

这是张锐最后看的东西,页面停留在邮件中。“这是他最后看的东西,最后停留在那个邮件。电脑现在还开着,还是那个页面。创业真的是九死一生。”

诺言背叛诺言

她穿着一件淡粉色卫衣去了伦敦。那是一件旧衣服,已经洗得发白了。从北京到伦敦,空中要飞行10个小时,她不舍得穿一件新衣服。

几天后,她终于意识到,那件衣服是一个终点。它曾经是张锐创业的起点,如今变成了张锐生命的终点。它因此成为了一个回忆罐,也成了一座情感的纪念碑。

2011年,张锐要去创业。

公司注册前,他们在家附近四处寻找办公室。有一天他们发现离家一公里的地方有个园区正在招租。他们找了个星期天的下午走进了那个园区。那时候她“特别想改变自我”,报了一个舞蹈班,可以免费试一节课。可是那天她犯懒,不想出门。张锐就劝她:“你不是要改变自我吗?走,顺道我们俩可以去看看那个园区。”

她听到张锐说“去看园区”,就爬了起来。正是春末夏初,他们走进了768创意产业园。那儿原来是一家军工企业的下属工厂,厂房改造成了创意园。他们去的时候,刚刚开始招租。

“我们走进去的时候,里面是高高的树木,树下面开满紫色苜蓿花,”她说,“我超爱这个地方。在花丛中他给我拍了一张照片。”

那一天她穿着一件淡粉色的卫衣,在花丛中托着腮帮子笑。

“看到那件衣服的时候我有点儿惊讶,因为我最后一次拥抱他,是在北京机场,我出发去伦敦。最后一次跟他拥抱,我穿的就是那件淡粉色的衣服。可能命运有很多巧合。”

这一件衣服,已经很多年不曾穿过了。要不是因为需要一件旧衣服,打发从北京飞往伦敦的10个小时,它可能会继续躺在箱底,成为消逝的回忆。可是一瞬间,它变成了介质,承载了记忆,贮藏了幸福和悲痛。

张锐和他老婆站在那儿,他们看到一个小男孩儿正在苜蓿花旁踢球。他喊了声“爸爸”,二楼有个瘦高的男人应了一声。他是物业的头儿,正在盯着装修和改造。他们跟他聊了一会儿,就决定在那儿租个办公室了。

“一个人一生中最重要的岁月,都是从那个下午开始的,”她说。那个下午,他们为张锐的公司找到了办公室后,发现一楼的有个拐角。那个瘦高的男人说,园区要求在拐角位置做个咖啡馆。张锐听到就很兴奋地对她说,我们租下来吧。

“我们不是要开公司吗?”

张锐说:“你不是一直梦想着开个咖啡馆吗?”

开个咖啡馆的确是她的梦想,也是很多女孩子的梦想。这梦想,大都是说说而已,没几个人想开一个咖啡馆就真的开了一个咖啡馆。“但是张锐有这个精神头,他觉得想做就做了,绝对不会经过深思熟虑。”

他们给张锐的公司租了30平米的小办公室,把拐角的100多平米租了下来做咖啡馆。他们一起开始了创业。“他在1-006创建了春雨天下,我在春雨旁边创建了千寻餐厅。”

千寻的名字来自“众里寻他千百度”,而不是“千与千寻”。他们喜欢那种意境,那种被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描述过的意境。

只是如今,暮然回首,灯火阑珊处已无那人。

2011年是他们人生中剧烈变化的一年,“春雨医生”慢慢起步,势头很好。她辞去了公职,千寻在从咖啡馆变成餐厅后也做了起来,渐渐告别了亏损。她一手一手建起了这个餐厅,从每一块砖到每一朵花。张锐是媒体人出身,所以千寻会组织一些媒体活动。闲暇的时候,张锐也会一个人抱着吉他在角落里唱歌、喝酒。

知乎的黄继新跑去千寻喝酒,他跟张锐成了朋友。那时候知乎刚从创新工场搬出来,觉得768不错,就搬去跟张锐做了邻居。张锐没发福的时候,黄继新长得跟他有点儿像。他第一次到千寻的时候,她差点儿从后面拍他,喊“老公”。

有一次在千寻的一场开放式话剧中,黄继新和张锐都参加了。当时有个情节是用肢体语言表现职业。黄继新跟张锐商量了一下,两个人一起跳到场子中间使劲抖动,大声喊“不要删我”。他们都做APP,删APP的时候,手指点住,它们就开始不停地晃动。

她曾经晃动过。她动过卖掉千寻的念头。做咖啡馆难以盈利,做餐厅又特别累。有一次她告诉张锐,想把千寻卖了,张锐不同意。他们吵架了,很激烈,“非常不高兴”。她最后还是依着他了。

她安慰自己说,他创业要见那么多投资人或者生意伙伴,到处跑很辛苦,如果我在他旁边开个餐厅的话他起码有个理由说“你们过来吧,我这儿自己有一个地儿”,这样我老公就不用跑了。

“我是这么想才坚持下来的,如果不是他,我肯定坚持不下来。”她说,“后来餐厅就稳定了,就没事了,情况就好了。整个创业的风潮也越来越好,(春雨医生)A轮、B轮越来越好。”

可是他给她的承诺呢?

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

每年九月的教师节,倪门都会聚聚。有一年她将聚会安排在了千寻。倪门弟子都跑来了,她在,张锐也在。

倪宁要她给大家介绍一下,她就站起来说,我老公叫张锐,也是你们的师兄,现在在后面的办公室里创业。他的公司叫春雨医生,他希望有一个平台能够让中国人免费看病,低价买药,方便就医。这是他的梦想。这个千寻,是我老公送给我的梦想。我想开个咖啡馆,他快刀斩乱麻地让我做了。

大家鼓掌、喧闹,觉得他们是“神仙眷侣”。

张锐的A轮融资是在千寻谈成的。他和蓝驰 的投资总监姜志熹叫了两杯咖啡,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咖啡还没喝完,投资的事就敲定了。

姜志熹后来说,几年前春雨创业,“那个时候春雨的办公室只有一间,张锐坐在最里边的办公桌。聊了2、3个小时,我想投他。”

“蓝驰团队一共见了张锐三面。第一面,是我去见他,我想投。之后,蓝驰北京团队见过张锐,再聊一次。第三次,双方团队见团队,我们跟春雨CTO曾柏毅、COO李光辉聊--李光辉商务拓展能力强,曾柏毅是极客范儿的天才,团队很不错。当晚我就约张锐,在芍药居附近的兄弟川菜吃饭签协议。”

姜志熹代表的是蓝驰 合伙人陈维广。据说陈维广投资春雨医生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小时候曾经得过一次非常严重的病,但他生活在乡下看医生非常不方便,所有他觉得移动医疗能够提供便捷的就医,起码可以移动问诊,所以他很快就投了。陈维广后来写过《投资张锐让我明白的事》一文。文中说:

“医疗是商业保险是没有办法进入的行业,因为服务体制是扭曲的,当时蓝驰研究医疗,移动医疗切入点基本在线上问诊,很多朋友说线上靠谱吗?没有看到医生,怎么解决患者的问题?我认为,创业者不是要为每个客户解决问题,而是解决客户最关注的问题。”

在姜志熹看来,春雨的模式盘活了医疗资源,提升了医疗服务的效率。“中国很多人没有家庭医生,没有社区医生,但春雨能提供很多帮助。”

千寻是张锐的主场,也是他的福地,春雨医生的A轮和B轮都是在这儿谈成的。“每一轮投资人,我见到的时候全部都是在千寻,喝着咖啡聊着事情谈成的。”

千寻有一把吉他,没人过来谈事情的时候,张锐就自己坐在千寻最里面的位置谈吉他唱歌。

“他在大学就喜欢谈吉他唱歌。他喜欢谈的唱的那些歌都是罗大佑、李宗盛,他最喜欢的歌是《山丘》,他自己微博、朋友圈也转过,”她说,“在追悼会上,遗体告别的时候,伴随着整个追悼仪式的音乐,我就给他选了这首歌《山丘》。”

“他曾经跟我分享过,他说里面的歌词说到他心里。比如说‘一生涓滴意念,侥幸汇成河’,‘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山丘》歌词太长了,只有在给他守灵那天晚上,我才仔仔细细对着歌词听了这首歌,我听完后,感觉说的就是张锐,就是至死方休的意思。他也弹吉他唱过这首歌,罗大佑、李宗盛,你们这个年纪,你懂他。”

李宗盛在《山丘》中唱:“为何记不得上一次是谁给的拥抱,在什么时候?”她不会忘记,2016年10月3日,她与他最后的那个拥抱。

她觉得张锐就像一颗火球,燃烧着自己的小火球,扑到了完完全全的黑暗里。

“春雨医生也是这样的,一个外来背景的人,就像一个火球扎入了深不见底的医疗市场里,在这个医疗市场里横冲直撞。张锐尝试了很多种代表移动医疗未来的方式,每个方式他都去努力尝试,因为在医疗领域没有先例可以依照,没有别人走过的路可以走,所以他只能像一个火球一样横冲直撞。在这个横冲直撞的过程中他点亮了一片草地,燃烧了一小片区域,这片小区域驱散了浓浓的黑夜,照亮了一小部分。但是这个火球他还是人,他就熄灭了。”

这使她所深深感受到创业冷暖中的“冷”,冰冷的冷,最终冷彻骨髓。

“在春雨创建后期的时候张锐对移动医疗的理解越来越深入,深刻。他创立了春风 。那个时候资本市场比较好,他对移动医疗的理解也非常深入,他想用投资人的钱去帮助更多医疗创业公司成长。他觉得移动医疗要想成为一个市场,必须兄弟们很多人一块做事才能把全产业链做起来,中国的医疗才能改变。他一直觉得中国的医疗非常不好,但是各种利益链条卡得太死,很难去撕破。他要去撬动这个市场太难了。他不可能做所有事情。他要通过资本的力量,来帮助更多的小企业成长。”

“张锐不是以一个实现财富的丰满为人生追求的人,他是以做事为人生追求的,所以春风 成立之后,他变得更累了。有好多人来找他。他有一个做老师的爱好,这个团队明明没有价值,他还要跟人家聊一两个小时,聊你现在方向在哪里,毛病在哪里,不会投的团队他也要跟你讲。所以他太累了。但是他种下了非常多小火花。”

“春雨医生”的境遇,与资本市场息息相关。起初的时候,市场高歌猛进,一路杀奔到了5500多点,6124点看起来指日可破。“整个资本市场是相当活跃的,很多钱都希望能够进入到这个新兴的移动互联网行业,在这个时间融资是一件非常轻松的事情,大家脑子里不会有一个困难的概念。”

“张锐创春雨医生的时候比较早,那个时候都没有移动医疗这个词,在2013年,这个突然开始火了,所以他又一次踩到了这个点上。”

突然之间,寒冬降临,一切都变了。融资不再那么容易,更糟糕的消息是,“战略新兴板”的推出被“暂停”了。”她张锐他们着手拆VIE结构,准备回国上市。“这个过程耗费了很多心力,最后是全部都拆回来了。拆回来开始准备上市的时候,突然说暂停。这个打击对春雨非常大,因为所有的工作都是围绕这个目标的。”

凛冬已至,张锐作为创始人的压力越来越大,焦虑越来越多。“资本市场上的压力也好,公司未来方向的压力也好,都会越来越大,公司那么多人……但是张锐说一个工位一个员工,一个员工一个家庭,如果我裁掉一个员工起码会有一个家庭就会受影响,所以他一直坚持着不裁员。”

张锐走后,她去到“春雨医生”办公室。还是十一长假期间,员工们没有上班,空空荡荡的办公室,长长的工位。“他负担的太多了,他想负担的太多了。”她说。

张锐身体很好,曾经是国家二级运动员,一直踢足球,踢到跟腱断裂。他没有心脏病史,连“三高”都没有。突然之间,他心肌梗死,走了。

这是张锐的宿命。他只能独自承受压力。“我也没办法帮他承受这个压力。最多他给我说一说。他说能代表什么呢?我也不能帮他解决问题,所有的压力都在他自己身上。”

她与张锐经常聊天儿,关于“春雨医生”,他们曾经无话不谈,早期融资,他们聊得都很通畅。融资越往后,张锐的话就越来越少。“我相信更多的话他藏在自己的心里。”

“岁月你别催……”

岁月 你别催

该来的我不推

该还的还

该给的我给

给自己的歌

李宗盛 - 南下专线

李宗盛的《给自己的歌》。

张锐对她说,小宝,等公司弄上市了,就把公司交给他们去管,我带你去周游世界,我们去旅行,去做那些我们想做的事情。

她说,好啊,你有时间节点吗?到时候就退休。

张锐说,还得奋斗一段时间,最早也得2018年。

她说,好啊。

这是10月2号的事。她给他放水泡澡,消除疲劳。她给他用了橘子味儿的浴液。她说:“泡一下解乏。”

他要她拿ipad给他放音乐。

她问,放哪首歌?

他说,我最近听的那首歌,《给自己的歌》。歌词写得太好了。有一次我听到这歌,听到那两句歌词,眼泪就下来了。

她问,哪两句歌词?

他说——

恨意在夜里翻墙

是空空荡荡

却嗡嗡作响

谁在你心里放冷枪

“你刚才问我他有没有压力,他没有明确地跟我讲什么事、怎么了,可是我听到那个歌词的时候心里很不好。”她告诉我,“恨意在夜里翻墙,是空空荡荡,却嗡嗡作响,谁在你心里放冷枪。”

谁在张锐心里放冷枪?

几个月前,互联网上突然铺天盖地地出现了“春雨医生”的负面消息,甚至还出现了《论春雨医生的倒掉》。

她那段时间张锐背负特别大的压力,对于那些恶搞他和春雨的言论,他只能默不作声,默默承受巨大的精神压力。他从媒体从走来,身上依旧带有媒体人的敏感。尽管他后来学会了接纳,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会完全说他好,但他还是感到压力。

当他成为企业家后,他不能反驳,一反驳就中计了。他内心太憋屈,不像在《京华时报》和网易时酣畅淋漓。

“他只能是默默忍到自己心里,唱一首恨意在深夜里翻墙,空空荡荡,却嗡嗡作响,只能是这样而已了。”

我问她,张锐对家庭是否有负疚感?她说,他生前并无负疚,但死后一定会充满负疚。

尽管并无负疚,但张锐这半年来的生活态度发生了剧变。之前的张锐是一个工作狂,“一个完全做事的男人”。他会在早上出门,晚上很晚回家,忙一天了也不歇息,继续工作到夤夜。周末的时候,他会约投资人和客户见面,有时候也参加一些活动。

她在去世前半年,张锐仿似换了一个人。她觉得这是他冥冥之中知道自己要走了,对她的留恋或是补偿。“他变了,每天早上上班他会告诉我,我今天有几个会,我开完就回来。他真的开完就回来陪我,就陪在我身边。”

他们通常是在家中吃饭,她做饭。如果她问张锐,今天晚上是出去吃饭还是在家吃饭,张锐就会知道她想出去吃了。

以前他们一起出去吃饭,他从来不问她你想去那儿,想吃什么。10月3号,她出发去伦敦前,他问她:“你想怎么吃饭?”她说:“出去吃。”他说:“走。”

他们在一家日本料理店吃了生命中最后的晚餐。他给她点了杯梅酒,然后坐在那儿喝酒、吃完、聊天、跟“小皮”拍照。他们观察隔壁的几对男女,分析哪一对是情侣,哪一对是朋友。

她在那儿给他留下了生前最后的照片,在日本料理门口,里面是灯光,一边一把椅子,“小皮”坐在一把椅子上,张锐他坐在一把椅子上。他们互相这样对视。

“小皮”是他们结婚那年,她领回来的,从此之后它成为了他们的家庭成员,儿子。在张锐的告别仪式上,灵堂播放的视频里,到处是“小皮”的身影。她在伦敦买的那只白色毛绒狗,长得像“小皮”,就代表“小皮”陪“爸爸”一起走了,放在棺材里,放在张锐的耳边。

“小皮”与她须臾不离,在张锐走后,它是她唯一的慰藉。有一次张锐说,我前世是在甘孜做一个僧人,我想去甘孜看看,能不能有缘找到。她就带着“小皮”先从北京开车到成都,张锐坐飞机到成都,然后一家三口开车去甘孜。回程的时候,她又是独自驾驶,他坐飞机赶回北京处理公务。

 全维罗纳响起了晚祷的钟声

张锐死后,右眼闭拢,左眼微睁,似有牵挂。

她觉得他所牵挂的,也许并不是她。“他不是为人间而来,他为众生而来。”她在朋友圈里说。

她给他做了24小时的法事,希望能够为他超度。一位居士觉得张锐是个好人,做的事惠及众生,为他连续念了3个多钟头的“南无阿弥陀佛”,想表达对他的敬意。他对她说:“他是个菩萨。”

“他是菩萨,他当他的菩萨就好了,打扰我这么多年干吗?我是气话。他那么爱这个世界,他真的很爱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上的人。他是那样的一个人,他来过……”

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张锐只是一个过客,人们很快就会遗忘他的故事。对于她来说,张锐却是她生活的全部,是深入骨髓的记忆、甜蜜的痛苦、揪心的幸福,以及挥之不去的声音、影像和文字。它们密密麻麻地覆盖住了她的生活,至少会覆盖一阵子。

但生活还地继续,不是吗?

她之前一直留着齐腰长发,长发飘飘的女生。“我们结婚后我开始留头发的,主要原因是剪头发太麻烦,费时间,打理起来又费钱,我发现最省钱的方法就是不剪它,一直留长,这是最省钱的方法。”

在张锐走后,她剪断了齐腰的长发,放进了张锐的尸袋里,随着他一起走了。这是一种纪念,同时也是一种告别。

“那个小狗玩具和我的头发最后随他走的,也没有什么能做的,就是这样子。”

她爱张锐,也恨他。

张锐生于医生世家,觉得中国医疗不公平,试图扭转这种现状。他把他的命都留下了。她说。

张锐为“春雨医生”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在他死后第二天,10月6日,“春雨医生”APP的下载量、访问量、新增用户量、日活量,突然陡升。

张锐喜欢看数据。他说作为互联网经营者也好,作为创业者也好,什么都是假的,只有数据才是真的。他每天早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看数据,“春雨医生”也规定每天的第一封邮件就是头天的数据表。

10月6日那天的数据过于惊人。一个投资人看后,伤心不已。“数据太好了,但是这个代价太大了。”

张锐火化后,张锐的父母希望张锐回到合肥安葬。她不愿忤逆老人的心愿。张锐的骨灰只在他们的家中停留了半小时。她把张锐的遗照、骨灰、灵位、结婚照摆在那里。边上是他们的婚姻体悟、感言,被她写在了叶子上,贴在一个花环中。她一般会在吵架时贴那些叶子。她会写下安慰自己的话。她说,如果哪天叶子贴满了,岁月也就拉长了。

叶子还没贴满,岁月已经太长了。

三十分钟后,张锐的妹妹带着哥哥的骨灰回乡。张锐将会葬在他出生和逃离的地方。他曾在那里的太平间玩耍,也曾在那里叛逆和出走,最终他与那里和解、交融。

全维罗纳响起了晚祷的钟声。

我想起了《金蔷薇》中的这句话。

为人民服务

在北京,在春雨医生办公室一楼,有一个大大的影壁,上面写着五个字。办公室装修的时候,他们想铲掉。工厂说,那是文物,是工厂建立时毛主席给我们写的,必须留在这个墙上。

为人民服务。

“人生早就给你了答案了。”她说。

2016年10月5日晚间9时许,春雨医生CEO张锐死了。他死于心肌梗死。他留在世上的是父母和妻子,以及一条叫“小皮”的狗,还有一家叫“春雨医生”的公司。除此之外,他没留下任何痕迹。

人们很快就会忘记他。

他的遗孀,她说:“他就是个流氓。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坚决不会选择跟他在一起。我宁愿从不认识他,从不跟他相逢。我非常负责任地说,如果再有一次机会,我愿意从不认识他。”

我知道,她说的是个谎言。

来源| 微信公众号:商业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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